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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敬鹏 || ​论中国当代小说插图与空间记忆——以《赤脚医生万泉和》为中心

赵敬鹏 学海杂志
2024-09-18



论中国当代小说插图与空间记忆

——以《赤脚医生万泉和》为中心

赵敬鹏



本文刊发于《学海》2022年第6期 





内容提要


“自说自画”堪称中国当代小说的一道亮丽的风景,例如范小青在创作《赤脚医生万泉和》的过程中,绘制了“表述时间变化”的空间示意插图,呈现出耐人寻味的文学形式。这些插图绝非装饰或者附属品,而是与小说的叙事融为一体。“我家院子”的空间记忆激发小说创作,记忆的空间属性决定作家采用“立铺讲唱”的传统,并将医疗站的面积、位移线索与小说主旨结合起来。但作家个人记忆的介入,导致赤脚医生历史的文学书写存在诸多叙事矛盾与间性。这些间性遗留在小说与插图之间、特别是小说内部,一方面澄明万泉和无法自为地认识赤脚医生,另一方面又展现出后窑的集体力量,挟裹着万泉和不得不做赤脚医生的“非自由状态”。


关 键 词


《赤脚医生万泉和》  插图  叙事  空间  记忆


作者简介


赵敬鹏,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作家给自己创作的小说绘制插图,堪称中国当代小说的一道亮丽风景,典型案例如金宇澄及其《繁花》,我们不妨将这种现象称为“自说自画”。[1]再如《赤脚医生万泉和》这部范小青“最满意的长篇”,[2]甫一发表便因其“背后隐藏了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而备受瞩目。[3]强烈的现实关怀固然重要,然而,《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文学形式同样耐人寻味,例如批评界鲜有涉及的插图,既是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又是作家个人空间记忆的表征,由此裸露出这部小说的创作痕迹。诸如此类的问题值得我们进行深入探讨。


01

  插图与《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文本发生学  


作为“副文本”的插图,往往被简单视为可有可无的装饰或附庸,但就《赤脚医生万泉和》而言,插图却是小说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不仅体现在范小青第一次为自己的长篇小说加入插图,更重要的是,在《赤脚医生万泉和》从文学杂志到纸质书籍的出版过程中,插图经过了修改乃至删减,从而被作家赋予了格外的深意。这就需要进行“文本发生学”的考察。[4]

《赤脚医生万泉和》连载于《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1期至第2期,正文总共18章、160页、8幅插图,[5]整体呈现出有别于中国古代小说插图的特点。我们知道,诗意画、书法与小说(戏曲)文本插图,属于狭义的中国“文学图像”三种典型形态,而后者又以再现情节的“全图”和描绘人物的“绣像”为主,[6]较有规律地、以独立“插页”的装帧置于每一章回之前或者书籍卷首。但文本调查的结果显示(见表1),首先,《赤脚医生万泉和》并非所有章节都配有插图,除2幅在第三章之外,其他6幅分散在第一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二章、第十七章和第十八章。更有意思的现象是,插图之间的物质性间距长短不一,例如第1幅与第2幅插图相隔一章约4.6万字,第2幅与第3幅插图仅相隔200余字,而第3幅与第4幅插图又相隔五章约10万字。由是观之,《赤脚医生万泉和》插图的出现频率没有规律性,似乎并不具备装饰文本的初衷或本意。其次,无论是画面本身,还是“我家院子的平面图”系列榜题,都能表明这8幅插图的空间“示意图”性质:小说以简略的线条勾勒曾经属于裘金才的院子与房屋轮廓,特别是后窑大队合作医疗站在院子里的面积大小与位移变迁,指示并串联起了故事时间。承前文所述,中国古代小说插图的摹仿对象主要是情节与人物,很少专门涉及地理、建筑等,遑论《赤脚医生万泉和》这种以空间“表述时间变化”的示意图。[7]再次,《赤脚医生万泉和》插图与小说正文融为一体,并非独立“插页”的装帧,而且没有固定的出现位置,这样的传统在后续书籍版中得到了充分保留。例如,第1幅插图位于第一章标题与第一段之间,第4幅插图位于第九章最后一句话之后,其他插图则散落在小说的具体行文中。尽管如此,“有了这张平面图”“我又将平面图改了一回”“现在我们院子的平面图是这样的”等关于插图的造型描述(ekphrasis),标志着插图被作家视为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至于《赤脚医生万泉和》出版书籍时修改、删减了若干插图,小说正文也随之做出了相应调整。


 2007年7月,《赤脚医生万泉和》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全书各章节结构、总字数等方面,与此前发表的杂志略有差别,但引人注目之处在于插图的画面、数量及其前后文本发生了较为明显的变化。首先,在插图画面内的文字说明、榜题,都由电脑绘制改为手工绘制,从而更加符合万泉和这一叙事者的身份与“绘画水平”。以出现在小说第九章的书籍插图为例(图1、图2),画面线条放弃横平竖直而选择了曲线圆形,后窑大队合作医疗站与万泉和家所在的院子北面一排房屋虽仍以块面示意,但靠近大门两侧的西厢房和门房都画成了房屋的模样,并以“田”字状示意窗户、阴影示意背阴的屋顶。需要补充的是,只有第1幅书籍插图保留了“我家院子”这一榜题,其他插图则全部没有榜题;杂志插图中“院子”这一文字说明以及示意人物的圆圈,在书籍插图中也完全消失,后者还增加了人物、动物和凳子等物件的简笔画。

其次,书籍删减了杂志第三章的“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二)”以及第十章、第十二章插图,插图总数量由8幅变为5幅。为何书籍删减本来数量就不多的插图呢?根据第三章的描述可知,知青与下放的马同志一家分别入住大门两侧的厢房,作者为此绘制了杂志中的“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二)”。但是,马同志提出五口人挤在东厢房“简直就是受虐待”,“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一个多月”便宣告结束:[8]涂医生与马同志一家的房屋互换,后窑大队合作医疗站占据万泉和家的前半间,微调之后的“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三)”也就应运而生。盖因小说的故事时间及其叙事时距都非常短暂,而且杂志第三章两幅插图的物质性间距很小,仅相隔一个200余字的自然段,作家索性在出版书籍时只保留了后者。换言之,《赤脚医生万泉和》插图的本意是“指示并串联故事时间”,如果故事时间过于接近,连续的建筑空间示意插图就会显得重复、冗余甚至是累赘。基于同样的道理,书籍删除“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五)”“我家院子的平面图(六)”,保留了“我家院子的平面图(四)”与“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七)”。

图1  杂志本《赤脚医生万泉和》第九章插图

图2  书籍本《赤脚医生万泉和》第九章插图


再次,《赤脚医生万泉和》书籍插图的画面、数量,较之小说在杂志的发表版本有了很大变化,这就导致范小青必须修改关于插图的造型描述。例如,书籍的第一段把“我就是图中左边第二间屋门口的那个圆圈”改为“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插图将原有画面中示意人物的圆圈,改为面无表情、不辨性别的人物简笔画。书籍本舍弃杂志本的“我家院子的平面图(二)”,故文本表述同时也删除了“于是我又将平面图改了一回,使它变成下面这个样子”;第十八章的插图与文本同时将购买万泉和房子的人物,从裘二海纠正为万一江,如此等等。

经过“文本发生学”考察,我们发现插图绝非文学的装饰或者附庸,而是融入《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叙事之中。因此,接下来需要继续思考的问题是,范小青为何执意配置插图,一系列“我家院子”空间示意插图在小说创作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02

    空间记忆与范小青的“立铺讲唱”   


《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叙事起点是一幅插图,随后通过“有了这张平面图,你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我”开始造型描述,并介绍万泉和、裘金才等人物及其房屋在院子空间中的位置。“看图说话”以及小说对空间示意插图的偏好与倚重,在范小青的创作中尚属首次也极为罕见,堪称“立铺讲唱”这一古老传统“留下的证据”。[9]

“铺”即配合变文讲唱的图像,而“立铺”则指张挂展示图像。《王昭君变文》所谓“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就是在提示讲唱者留意更换下一铺图像,[10]此乃明清时期章回小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先声。[11]除此之外,变文的讲唱者还常用“处”来提示听众观看图像的某个地点、位置或者建筑,例如《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并图一卷并序》中“看目连深山坐禅之处若为”“即逢守道罗刹问处”“驱出门外,母子相见处”“且看与母饭处”等,便是按图索骥般帮助听众理解变文中的空间。

与变文“立铺讲唱”传统一致的是,每当“我家院子”发生空间变化时,小说都仿佛是“上卷立铺毕”,并由修改后的示意图“此入下卷”,进而提醒读者留意医疗站以及万泉和这位赤脚医生家的面积与位移。例如第三章涂医生的到来与“合作医疗站”的成立,以及下放干部马同志一家五口的住房诉求,决定了“我家院子”插图需要不断修改,小说的语言叙事与图像叙事呈现出前后咬合、互为动力的情形。第九章合作医疗站关门,队里收回并重新分配涂医生、马同志一家与知青的住房,因而再一次修改“我家院子”插图。再如第十章马莉的回归与“万马联合诊所”、第十二章万泉和结婚、第十七章向阳花的首次到访、第十八章万泉和因医疗事故以房抵债等事件,也都导致作者修改了“我家院子”插图。梳理上述人物及其事件,我们就会发现《赤脚医生万泉和》的空间示意插图,大多出现在叙事的重要节点,因为合作医疗站→万马联合诊所→万氏医院→新型的合作医疗诊所当属贯穿小说的主线,深刻揭示出赤脚医生的消逝历史以及作家关于农村医疗的构想。

小说之所以能够开篇借助插图“立铺讲唱”,首先要归功于范小青对“我家院子”的空间记忆。因为上山下乡期间“事情最多”的医疗站确实令范小青难忘,以至于三十多年以后仍然“挥之不去,梦回萦绕”,[12]并反复呈诸笔端。20世纪末出版的《花开花落的季节》中,范小青以随笔的文体书写了医疗站:“乡下给我们安排的住处是在一个大院里。这大院从前是一户富农人家的,现在里面住了好几家,在大院前面住着两个知识青年,在我们右边住着两户富农,在我们左边是大队的合作医疗所。”[13]《走不远的昨天》收录一篇题为《医生》的回忆录:“在桃源乡下住的大院里,一排开四间大屋,第一间是大队合作医疗站;第二间是我们家;第三间是一个富农;第四间是另一个富农。院前大门边有一间小屋,是知青住的。”[14]“回忆之地是通过讲述它的故事获得稳定性的”,同义反复,这些地点也支撑并证实故事的真实性。[15]而上述范小青其他作品表明,院子的空间布局特别是医疗站所在相对位置,与《赤脚医生万泉和》高度一致,甚至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小说的基本人物架构与故事单元。

我们知道记忆原则上有两种方式,要么是“从现在的各种问题及其触动回溯,以期寻获该种触动灌注进意识的场合”,要么是“从各种触动、对这些触动相应场合的回忆向前追进,直到眼下各种问题”。[16]范小青创作《赤脚医生万泉和》所凭借的空间记忆显然属于后者。经历过上山下乡的范小青,坦言这部小说“肯定有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肯定有情结在里边”。她2006年重访当年所住过的院子,惊喜地发现仍是旧时模样:“院子前边的两间小屋都还在,小屋还跟当年一样,不派什么大用场,堆放一些杂物”,“当年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就在我们的院子里,所以万泉和画的图是非常非常接近真实的,几乎就是零距离”。[17]也就是说,《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插图并非纯粹意义上摹仿文学语象,即“用图画来表现文字所已经表白的一部分的意思”,[18]而是主要依据作家本人的空间记忆这一可溯的现实原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范小青只是“我家院子”的匆匆过客,结束上山下乡后便离开了桃源,其空间记忆只是给《赤脚医生万泉和》提供最初的写作动力,或者说开启了作家的叙事之门。就像范小青自己所指出的那样,《赤脚医生万泉和》“虽然起源于‘我经验过的’但其实其中大部分是‘我非经验过的’,或者说,大的历史背景是‘我经验过的’,许许多多的生活细胞却是‘我非经验过的’”。[19]由此可见,合作医疗站关门及其之后的“立铺讲唱”,应当是范小青建基于空间记忆的文学想象。鉴于“记忆需要地点并趋向于空间化”,[20]所以,《赤脚医生万泉和》的想象不同于漫无边际式虚构,而是将“我家院子”的空间变化,特别是医疗站的位移直至最终被蚕食殆尽作为小说叙事的主要线索。也就是说,范小青关于“我家院子”的空间记忆不仅缅怀过去,而且还在“记忆之场”中重构她关于农村医疗的当下经验和未来希望。[21]

“我家院子”的空间记忆激发了范小青创作《赤脚医生万泉和》,而记忆的空间属性,一方面决定作家采用“立铺讲唱”这一古老传统,另一方面还启发作家将医疗站的面积、位移线索与小说主旨结合起来。范小青在创作谈中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小说的介入,她说“我也许和马莉有着相近的经历和年龄,但我不是马莉,我是万泉和”,并且与后者的精神完全相通。[22]那么,《赤脚医生万泉和》叙事的内在矛盾,以及小说与插图之间的明显视角差异又该如何解释呢?


03

   赤脚医生历史的叙事间性   


从亚里士多德《诗学》“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开始,“诗史之辨”就已成为西方文学批评的经典话题。而中国作家对历史的倚重尤为显著,以至于黑格尔曾经深刻地指出,“中国‘历史作家’的层出不穷、继续不断,实在是任何民族所比不上的”。[23]但这并不意味着作家们对历史的理解、聚焦和书写别无两样。仅就“赤脚医生”这一历史性题材而言,残雪的《赤脚医生》无法让我们明显感觉到作者的介入,即便她本人曾经就是一位赤脚医生,[24]范小青则借助第一人称和愚人视角强化真实的个人经验。

虽然范小青不知为何下笔就选择了第一人称,但显而易见的证据是,她始终没能跳出“我家院子”的记忆与经验。于是,范小青将万泉和等同于自己,以第一人称回忆当年知青下乡时期所知赤脚医生的陈年旧事也就顺理成章。换言之,《赤脚医生万泉和》实际叙述者是历经故事之后的中老年万泉和,而故事的聚焦者则是“正在”经历各阶段故事的万泉和。正是因为“我”既是故事内的主角、又在故事外自述,小说才会多次出现“此是后话”之类的预叙:“许多年以后,她还会回来兴风作浪,但此是后话了”(第三章)、“眨巴到后来,我爹的眼皮竟然能眨巴出声音来了。此是后话”(第三章)、“谁也没有料到,万贯财这一步跨出去,竟然跨出了万里梅家的一片新天地,这是后话”(第九章)、“裘幸福这话说坏了。不久以后,他家就出了事情,他爷爷裘二海碰上了大麻烦。当然,这也是后话了”(第十六章)。

一方面,纵然《赤脚医生万泉和》以第一人称视角叙事,但“讲故事的人”比小说人物知道得更多,属于典型的“零聚焦”叙事。但是另一方面,万人寿从第一章开始就反对自己的儿子万泉和接班做赤脚医生,柳二月在第十二章假借与万泉和结婚的机会,偷走了夹带着万人寿日记的《黄帝内经》;直到第十八章,白善花(即此前化名的柳二月)才将万人寿记录万泉和三岁时得脑膜炎的日记公之于众。由是观之,万人寿和白善花二人,至少分别在第一章和第十二章的故事时间,已经获悉万泉和的秘密,前者身为父亲甚至知道得更早,这就说明故事中的人物先于讲故事的万泉和获悉后者身患脑膜炎这一关键信息。因为正是该疾病导致后者“智力会比一般人低,以后只能干简单的粗活,动脑子的事情他做不来”,所以,如果读者没有阅读到小说最后一章,根本无法理解万人寿在还没瘫痪之前就一再阻止万泉和子承父业的真正原因。进而言之,在小说前十七章的叙述过程中,万泉和只字不提自己患病的事实,反而对父亲阻止他当医生表现出很多不解与困惑,应当是比故事中人物所知信息更少使然,由此显现出“外聚焦”叙事的典型特征。

这一叙事聚焦的矛盾涉及《赤脚医生万泉和》的“病残视角”或“愚人视角”,[25]即患有脑膜炎的万泉和秉持残缺的、有限的视角进行叙事,而他低于常人的智力与知识,决定了其叙事的有限性主要表征为“不可靠”与“不可信”,[26]从而为叙事聚焦矛盾埋下深层诱因。如果将叙事者万泉和视为作家的代言体,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零聚焦”代表了万泉和这个叙事者如何看待赤脚医生的故事,即“我”虽然稀里糊涂地选择从事这份职业,却自始至终带着悲悯的情怀帮助农民看病:从顶替瘫痪的父亲做赤脚医生,到“我要是学了医,当了赤脚医生,倒是年纪正当好,相貌也不错,说不定会有许多美好的故事”的臆想,再到裘雪梅关闭合作医疗站;从误打误撞治愈了万小三子的中耳炎,到主动陪万里梅进城去医院治疗肝病,在医院伤科里关心哭泣的老农,再到眼睁睁看着手里的万小弟死去,“我流着眼泪,跑到我爹床前”。哪怕是合作医疗站关门之后,万泉和也继续帮助农民克服小伤小病。

相较“零聚焦”而言,“外聚焦”可以用“‘叙事眼光=外部观察者的眼光’这一公式来表达”。[27]小说《赤脚医生万泉和》中的后窑村民们迫切需要赤脚医生,甚至连哄带骗地迫使万泉和做赤脚医生。例如,万全林央求万泉和给万小三子治病时的诘问:“你爹是医生,你怎么不会看病?”裘二海极力支持万泉和当赤脚医生,并主动派遣后者去镇上学医:“小万,别不好意思,想当医生有什么不好,又不是想当地富反坏右,我支持你,我给你撑腰,大队那边,我去替你争取。”马莉称“有万泉和在,谁也死不了”“不管怎么样,你要好好地守在这里”。这些话道出了后窑村民的普遍心声,因为农村确实需要医生。万泉和在涂医生第二次离开之后萌生了关闭医疗站的念头,却遭到裘二海的坚决反对,而且前来看病的农民一天比一天多。万小三子在裘雪梅的授意下,搞到假行医证,让万泉和又变成了“万医生”,再后来又投资建设万氏医院,实际上都是农民对基本医疗的美好愿景。也就是说,“外聚焦”表征了后窑村民们如何看待赤脚医生的故事,他们强烈希望有人能够承担,而万泉和作为赤脚医生万人寿的儿子,自然是后窑村医疗的希望。恰如范小青在创作谈中所慨叹的那样,“农村贫困落后,少有人来关心农民的生老病死,他不当谁来当?何况,他至少有个当医生的爹”,“农民的思想是简单的,直线条的,他们就认定万泉和是要当医生的,哪怕他出医疗事故,甚至他看死了人”。[28]

此外,叙事的矛盾还反映在小说与插图的“语-图”关系之中。图像叙事选择的是全知第三人称视角,甚至叙事者万泉和自己也出现在插图中,从而明显有别于小说语言叙事的第一人称视角。小说开篇便说“我就是图上左边第二间屋门口那个没脸没面的人”。既然万泉和站在院子里,他的观察视点应该以其所站位置为中心,不可能从一个上帝视角看到整个院子,那么,“言说”与“图说”叙事视角的矛盾,应当如何解释呢?有学者曾研究过曹植《洛神赋》与顾恺之《洛神赋图》之间的“语-图”关系,发现所有版本的《洛神赋图》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余’的图像赫然在场,他从赋文的‘说者’突然走进画面而成为主人公”。“言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进入图像后变成了第三人称,新增的第三人称“他”隐匿在图像背后成为实际叙事者。[29]就《赤脚医生万泉和》而言,插图与文本之间不存在明显的摹仿关系,前者已与后者融为一体,都是小说整体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万泉和不可能既以第一人称进行语言叙事,又同时以第三人称进行图像叙事。这就只能说明,《赤脚医生万泉和》插图的叙事者是故事之外的万泉和以及小说之外的范小青,后者化身为前者,通过医疗站空间的变迁与萎缩,呈现赤脚医生的历史,试图发出农村医疗落后的文学追问。就此而言,“言说”的第一人称视角本质上是隐含作者以第三人称讲述“我”,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后窑村万泉和的故事。

综上所述,《赤脚医生万泉和》书写赤脚医生历史的过程中,杂糅着作家的个人记忆与经验,小说叙事由此而充满矛盾、张力、缝隙与“间性”(intermediality)。其中,相互矛盾的叙事聚焦,一方面澄明万泉和无法自为地认识赤脚医生,完全是出于一片悲悯之心选择这个职业;另一方面又展现出后窑村民的集体力量,挟裹着万泉和不得不做赤脚医生的“非自由状态”。而小说的叙事矛盾也体现在“语-图”关系上,因为表面上看起来第一人称视角与第三人称视角不可调和,最终能够在作家深度介入小说的过程中得到合理解释。这对我们思考中国当代小说“自说自画”现象不无启发意义。




注:

[1]赵敬鹏:《论插图与〈繁花〉的非虚构写作》,《江汉论坛》2019年第8期。

[2]张德明:《对话范小青》,《范小青小说创作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8页。

[3]南帆:《良知与无知——读范小青的〈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1期。

[4]“文本发生学”旨在文本调查的基础上,从发生学角度研究文学,即“通过草稿或准备性资料对作品进行诠释”。参见德比亚奇《文本发生学》,汪秀华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页。

[5]《赤脚医生万泉和》分上、下两部分连载,每期小说正文的前页,都有一幅纯粹装饰性、与文本毫无关系的插图,当是杂志社美编排版工作所需,兹略去不论。范小青:《赤脚医生万泉和》,《西部·华语文学》2007年第1、2期。

[6]鲁迅:《连环图画琐谈》,《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页。

[7]杨俊蕾:《面对历史叙事的挑战——谈〈赤脚医生万泉和〉的历史题材叙事及相关批评》,《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8]范小青:《赤脚医生万泉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58页。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据这一版本,如无特别说明者,下文恕不一一详注。

[9]梅维恒:《绘画与表演——中国的看图讲故事和它的印度起源》,王邦维、荣新江、钱文忠译,季羡林审定,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第13—15页。

[10]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巴蜀书社,1989年,第110、196—203页。

[11]赵宪章:《小说插图与图像叙事》,《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1期。

[12]范小青:《在变化中坚守,或者,在坚守中变化》,《扬子江评论》2009年第1期。

[13]范小青:《花开花落的季节——范小青随笔》,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162—163页。

[14]范小青:《走不远的昨天》,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83—86页。

[15]阿斯曼:《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潘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81页。

[16]沃格林:《记忆:历史与政治理论》,朱成明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66页。

[17][19][22][25][28]范小青、汪政:《灯火阑珊处——与〈赤脚医生万泉和〉有关和无关的对话》,《西部》2007年第5期。

[18]郑振铎:《插图之话》,《小说月报》1927年第1期。

[20]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页。

[21]孙江:《皮埃尔·诺拉及其“记忆之场”》,《学海》2015年第3期。

[23]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第161页。

[24]残雪:《赤脚医生》,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1页。

[26]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姚锦清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81页。

[27]申丹:《对叙事视角分类的再认识》,《国外文学》1994年第2期。

[29]赵宪章:《语图叙事的在场与不在场》,《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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